普洱杂志:梦回大地,云南边上 2022-11-16 20:31:37 作者:何真 来源:普洱杂志 浏览:
那夜有梦。
梦回大地。梦回大地。
我走向那块大地是个偶然,从邂逅一个部族遗世的古歌开始。
好多年以前,在一个杂志的酒会上。即将结束时,一支参差不齐的队伍来到了台上,有打着包头的妇女、背长刀的老人,有披着散发的小女孩,他们穿着土布织的裙子和崭新的胶鞋,有人告诉我,这是同一个部族的布朗人,来自遥远的普洱的景迈山,那是中国西部边境和越南、缅甸、老挝交界的地方。三个老祖母般的妇女跪坐在地上,带着这些人唱一支他们部族的古歌。歌词我一句也没听懂,大概是他们本民族的语言,歌声却古老而神秘,拖长的旋律中飘绕着一种说不出的旷远和苍凉、一种岁月亘古的安心与宁静。
心的某个地方突然有一种触动和疼痛……
歌毕,他们敲着一种手制的大鼓跳起了舞,且舞且行地来到了我们中间。刚才领唱的一个老祖母跳到我面前,突然笑咪咪地拉起了我的手,叽叽咕咕地说着一些什么,并把一包用笋壳包着的树叶子塞到了我的手上,她的手瘦骨嶙峋筋胳暴起却很温热,满脸皱纹腰弯背曲眼睛深处却幽幽闪亮,印象最深的是她的笑,皮肤干黑却笑得那么纯净。一个打包头的男人用生硬的汉话翻译说:她说她快有九十岁了,是茶果结得一嘟嘟一嘟嘟的那一年生的。她五岁就爬上古树采茶了,这是她自己采的她家茶魂树上的茶叶,会给你带来好福气,好喝咧!她请你去我们的景迈山做客。
这一切均在我的经验之外,不知道怎么回谢她的真诚。但那支古歌却总在我生活的某些个日子里萦回,后来我就去了普洱,上了景迈山,也认识了这个叫歪肯的老祖母。
从普洱南行的思小公路是一条世界为数不多的雨林公路,出发才二十分钟,前面的车就被阻住了,说是有野象穿越公路,我们停车让它们先走。我把这次奇遇告诉当地人岩宰,岩宰说,老象么和人一样啦,前些日子有个老象从山林里用鼻子救出个跌落在山沟里的老妇人,可有个不懂事的外地新来移民,嫌老象踩了他开的包谷地,天天放鞭炮、敲铜盆,硬要把这个老象从它住惯的林地赶走,老象生气了,拱倒了他的墙,他还是天天放着炮杖使劲撵老象走。一天,老象用鼻子卷起他就摔出去了……你说,你要活,人家老象还不是要活。你吃点,人家老象也吃点就得了嘛。再说到底,这地原本就是人家老象的家嘛。
我惊叹当地人这么朴素大气的生存智慧,这真比读一本《寂静的春天》,啃一摞生态学书的道理还雄辩。
我开始了在这块土地上的走行。
在纯蓝的天和白色的云海之间,哀牢山脉与无量山脉向远处延伸铺展,形成了众多的山林和大峡谷,这由佛教经典中词汇命名的山脉,隐约透露出佛教西来的踪迹,使人感到大地原初和亘古的气息。
来自青藏高原的澜沧江水一路奔涌跌落到这里,吸纳了众多水系,成为了一条温顺的热带河流——湄公河,一路向东南亚的幽深的雨林流去。一定是这些丰盈流水和北回归带充足的阳光滋养出了这里大片大片的森林和森林中的万物,用科学的话讲,在这些森林里至今保留有较完整的生态和生命系统,存留着占中国五分之三之多的物种。
第一次走进这些森林,看见巨大的树干上寄生着繁茂的植物和花朵,千年的古树上飘飘飞下像蒲公英一样长着翅膀的巨大的种籽,小麂子穿林而过,树上的蜂窝鸟窠一串串吊着,我觉得自己恍如走进了《阿凡达》所描述的世界。
乳白色的云朵在屋檐下和门前绕出绕进。火塘边,老祖母歪肯的古歌诉说着祖先率领部族从遥远的地方迁徙而来栽种茶树的历史,诉说着他的遗训:留下金银财宝人们会吃光用完,给你们留下茶树吧,让子子孙孙永远也用不完……”遵循着祖训,一代代的歪肯们在这里保留下了近2万多亩有1000多年树龄的古老茶园。“吃不完了、用不完了嘛。”老祖母歪肯一面揉茶一面满足地笑着对我说。
本地哈尼女作家黄雁告诉我,这里春吃百花,夏食百菌,秋吃百果,冬食百根。大山为每一个季节都捧出了不同的美味和流动的盛宴:破土的磨菇,新发的竹笋,竹筒里的紫米饭,会飞的昆虫……这些都在房前屋后,锅里烧着水才去拔菜呢。
在这里的日子,风中送来草叶的香味,透亮的泉水从深山里出来,我倾听蛙声、虫鸣,倾听隔壁老祖母轻声的叹息。倾听傣族、布朗族在佛寺中诵读着贝叶上写下的佛经。倾听佤山的汉子拉着木鼓在星空下与天地和“万物皆有灵”的世界对话,一家家、一寨寨的拉祜人弹奏着吉他,在晚祷的风中一起合唱着多声部的赞美诗。
那天,牛和猪在栅栏边游荡,我一个人往古茶园深处走去,一只美丽的小蜂鸟突然停落在我肩膀上,小鸟看着我,不动,我也看着它,不动。大树、土地、天空中流荡着使人落泪的宁静与温情。就那一瞬间我突然了悟:地球在这儿藏留了一个“大自然的本底”,这一定是大地原初的模样。
我们把这个“秘密”告诉朋友们,朋友们来了就不想走,崔永元来了,拍下了几十分钟山里人各式各样的笑脸,这就是被联合国环境总署称为“世界的天堂,天堂的世界”里的人那种纯净的笑;敬一丹来了,作为中国环境保护的形象代言人带着村中的男女老少,捧着山上的泥土,植物和泉水,一起宣誓了由我和我的伙伴起草的《景迈山宣言》。我们想,在这儿要保护的不光只是北回归带最后的一片绿岛,古老中国的茶树的源头,世界维生素通道——茶马古道的起点。最最重要的是它是大地本身的一个蓝本。要不,有多少人不知道大地原本是什么模样,不知道人只是自然万物兄弟姊妹中平等的一员……而在这块土地上的人都相信,林子里的树是有魂的,不能随便砍伐;树上的鹦鹉和白鹇是神鸟,不能猎杀;他们祭拜山林,祭拜泉水,甚至为一片树叶和一茬新收的稻谷过一个节日。
云南的边边真是一种神奇,在它大山的褶皱里隐藏着的这些民族和大大小小的部落,他们把先祖的生活刻画在岩石上,把对生命和自然的崇拜纹写在身上,包括绣在女人们衣服上的色彩和花纹都无言地记录着他们部族不同的神话史诗以及对自然的膜拜,在那里我得到一份珍贵的礼物,那是一串极美的金龟子,是当地女人最美丽的饰品……他们以这样最原始最单纯地方式表达着人、自然、共居于大地的关系:环环相依、生生相存。
这是不是也是地球藏留的一个寓言。
本文节选自《梦回大地,云南边上》
原文刊载《普洱》杂志
2014年6月刊
作者丨何真
作者:何真,图文来源:普洱杂志,经授权爱普茶网转载,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