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洱杂志:重归“阳温暾”,远方的家园
2022-02-22 23:37:29   作者:何真   来源:普洱杂志    浏览:

我多年来出入这个村镇,留下过关于它的许多本釆访笔记,只在寥寥几位老者三十年前的叙说中能寻到他们专门提过的“阳温暾”这个名字。

普洱杂志

这是一个还有田野可依偎的古镇。

稻谷黄了,2019年立秋,挨晚的太阳照得远山、河流、古道、格子门窗下躺着的狗都蒙上了一层暖暖的桔橙色。伸出手来,手指上也染着那透明的桔红。

老屋、小街、五条石板路在暖暖的橙红中安然地顺坡绕了上去,一幢幢老屋的火山石墙基也给晒得温温的。

抬起头来,一屋墙上有两个招牌“阳温暾老茶馆”“阳温暾小酒馆”。

愣怔之间,时间的感觉有点模糊。

名字老老实实的,低调得好像几百年前就挂在那里,老旧交似的亲和可信。

而那些从时间深处风尘仆仆穿越而来的贾客、信使、马锅头在漫长的古道上刚走得乏了累了,一抬脚便可弯了进去,小酒解乏,香茶润喉……

楼上吃茶,楼下喝酒,这个茶酒不分家也好似几百年前的老做派。

捧一碗茶在手,看对面的火山顶上夕阳将落未落。

桔色的阳光被旧旧的楸木格子窗分作一束一束的,投在老茶馆旧旧的地板上。我跟茶馆老板说:人人都知道“和顺乡”,但不是个个都晓得它的古名叫“阳温暾”……你?

我多年来出入这个村镇,留下过关于它的许多本釆访笔记,只在寥寥几位老者三十年前的叙说中能寻到他们专门提过的“阳温暾”这个名字。

这原是一个与阳光有关的村庄秘史……

远山是这远山,河流是这河流。

那是六百年前大明王朝的一个午后。一队从内陆走来,奉命屯垦戍边的将士像一溜儿小蚂蚁一样,慢慢翻爬过被称为“天界”的高黎贡山,沿着断断续续的古道走到了这地老天荒的云南极边之地。人越走越少,云越走越深。乍寒乍暑中白居易描述过的“闻道云南有露水,椒花落时瘴烟起……”的那种传说中的恐惧,好像使这队中原和内陆来的人越走心中越没了底。

但是那一天,那样的一天,走到这里时,太阳就这样泛着橙红的光,暖暖地照着这块火山环抱下的土地,照着缓缓流动的小河,照着将士们筋疲力尽的脸,照着他们历经雨打风吹的背,阳光很暖很暖,很温很温,像家中灶里膛红红的火光,像老母亲捂过脸颊的手……

“阳温暾噻——”兵士中有谁用四川家乡的方言嘟囔了一句。

所有疲惫地挪动着的脚步都停住了。

“阳温暾”“阳温暾”先到的四川籍兵士们重复嚷着,这儿真是像川东老家海棠溪那太阳温暾的日子呵,(“温暾”是方言”即是温温吞吞不寒不曝,即是温暖暾厚之意。)

那时候,高晓松他妈妈的“诗和远方”这话还没成为时尚。那时候,对戍边将士来说比“诗和远方”更勾人魂魄的是“家乡”二字。

温暾的太阳中,队伍中的四川人挪不动脚步了。河南人、陕西人也不肯动了,没有人再想走了!

阳温墩老茶馆

于是,在日头温暾的阳光下,这些将士开始垒土筑屋,就此安顿。随之而来的湖广、河南、陕西、江南西籍的将士,也看上了这儿的天光地气,大家循着“七分耕种、三分差操”的练田制也就在此铸铁犁、凿石磨、开荒挖地,养牛播种,娶妻生子……仿着在家乡过的日子开始了在这极边之地屯垦戍边的生活,大家满心欢喜地也就随最早而来的川娃子把这块好地方唤作了“阳温暾”。

自此,一代一代人在此繁衍生息,“阳温暾”慢慢形成了以内陆及中原将士“张、刘、尹、寸、贾、李、钏、杨”为主的八大族姓,在而后建起来的八大宗祠里点点处处留着祖先远来的故事,缥缈着对内陆故土的怀想……

这儿沃土养人,是块好地方,但田地就只有那么多,慢慢儿的便经不住人口增多,经不住只靠种田的日子。

幸而古道就在村边。

这条古道就是亚洲大陆上古代有名的“蜀身毒道”,后来被称为“南方丝绸之路”的民间古商道,它从中国内陆四川等地一直延伸到了被称为“夷方”的缅甸、泰国、印度那样的地方。

“阳温暾”便出现了沿着古道跟着马帮“走夷方”出门淘生活的方式,无论是穷是富,这里的男人除了务农,大半生便都会在古道上奔走,运土产、摆地摊、办棉纱、买珠玉……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赚钱养家。

阳温暾的家,是出门的动力,也是梦的归宿。

阳温墩老茶馆

这个村庄现在之所以出名,我想是在于它至今还保留着的一种“故土情结”,虽远在边地,但这儿的人只要赚了点钱,便按祖辈和自己对内陆汉文化难以割舍的根的记忆,按着自己心中原籍老家“家园”的蓝本,用一枚枚攒起的铜板、一块块石头、青瓦、一方方土坯,勤谨地慢慢筑起自己心目中的那份家的模样。有人怀念飞檐斗拱雕花门窗四合小院,有人喜欢走马转角楼加个照壁,有去过南洋的直接就做上几扇百叶窗。家有了便想着家门口的公益:那是路、桥,还有私塾学堂、图书馆……

通过一代代人的双手的劳作,乡村逐渐成了现在的格局。

家挨家户连户,河顺着乡,乡顺着河,本地人便随口叫它“河顺”。到了清代康熙年间,村庄渐富,村中见过世面的人多了,读书人多了,在外当官成了气候的人也多了,图个儒雅吉利便改名“和顺乡”。也取“仕和民顺”之意。

“阳温暾”这个貌似很土的古乡名渐渐没人提了。

话说远了,重新回到现在,能寻出“阳温暾”这个古乡名做茶馆招牌的主人使我产生了兴趣,一问,没想到老板竟来自遥远的中原的洛阳。

2017年,一个空中弥漫着雾霾的日子,在涌动的滔滔车河、漫漫人海中,有一个人骑着摩托,后座上带着儿子,从高楼林立、吊车轰轰的六朝古都洛阳出发,去寻找一个纯属自己的梦想。骑摩托的人叫宫浩亮,四十多岁了,按时下的标准他前半生大致可算事业尚有成就、有自己的公司、有贤惠的妻子、还个有好学聪明的儿子,当然也有房有车,但是宫浩亮的内心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躁动……他想去寻找一个地方。

那儿一定要“有山、有水、有古镇、有田野”……那儿一定要能安放自己的一生……这个想法乍听着怎么都有点“文青”似的浪漫!

阳温墩老茶馆

2017年“诗和远方”已成无数人的梦想,但大多仅只是想想而已,何况少年已过,人到中年,多少人早沦陷在一地鸡毛的现实中。

四十多岁的宫浩亮是属于那种行动派的男人,他曾跨过黄河又越过长江……穿过大半个中国,一直一直在找寻他心中想要的那个地方……

当他跨越了大怒江,到了保山……他完全没有想到,他经过的许多路段竟与中国西南最有名的南方丝绸之路、茶马古道断断续续地重叠了又重叠……和600年前那队屯垦戍边到此的将士们走过的路相似了又相似。

而最神奇的是骑行了千里万里的他们,到了腾冲“和顺乡”时,儿子站在那田边也挪不动脚步了。

那天,当山、水,古镇、田野沉浸在一派桔色的暖阳中时,他们看见了从乡图书馆门前慢吞吞走过的老牛和鸭群;从洗衣亭下拎着菜篮子回家的女人;在月台上抽烟冲壳子(聊天)的老头;路边伸手摘个丝瓜做汤的老太太;还看见了那些老屋上的名家匾、联:“民国人瑞”“耕读世家”听见了深深小巷里琅琅的书声……路人会朝他微笑,还会诚心诚意地问“给请饭咯”……

他认定,这就是他要找寻的地方!

在这里我不想赘述中原汉子宫浩亮在这个边地付出过多少汗水,多少努力与不想再言说的艰辛。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把心中的愿望和梦想变为生活的现实的。

最有意思的是那天第一次见到女主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是和顺人了!我今天拿到和顺的户口了!”这个中原女人满脸的笑,那口气简直比那些名牌大学毕业的“漂”们终于拿到一个北上广户口还要自豪。

我有点惊讶也有点佩服男主人了。这还真不是对“诗和远方”某一时的冲动能做到的事。

顺着巷口走进宫浩亮的“阳温墩老茶馆”“阳温墩小酒馆”能触摸和感觉到的是一种“在场”……几百年前“阳温暾“生活的在场:发黑的灰瓦、老楸木雕花的穿榫斗梁、褪了漆的木格子窗、石头磨盘、土坛瓦罐、条凳草墩、老茶小酒、野花闲草……

时间和场景仿佛发生了穿越。

阳温墩老茶馆

你觉得一直走进了明朝悠悠泛黄的神闲气定,走进了清代淡淡的忧思惆怅,走进了民国新旧交织的混搭……可此时,那坐在条凳木桌上扒拉电脑,短裙长腿,梳着小丸子头的姑娘分明很二次元……

沿着这条老街走下坡来,便是宫浩亮为了真正能落下脚,可安身立命的家“元野客栈”。这儿原是一座久已颓废的老宅,土墙歪了瓦顶落了,有人拿它当了猪厩……可他眼前,废墟上一树桃花从院子里探出头来,花瓣飘飘洒洒落在青瓦上,照得宫浩亮眼睛一亮……弯腰从一石一瓦开始,宫浩亮硬是一点一点依照老宅原来的格局,让它恢复了原有的气派。

除了飞檐拱门、粉墙青瓦、菊花石缸、雕花门窗雅洁的房间,如诗眼一样,客栈之“眼”即是二楼上一个四面透空的茶亭,坐下来,河流、火山、田野、农夫、鹭鸶、流云、古树、落日、星空、四季的朝朝暮暮雨露风花便一并收入了那杯茶中。

好一个云淡风轻的故园,宫浩亮自此方可坐下来品茶听雨?

可在这一年随手翻到的微信中总是看见他在路上奔波:冬天,版纳的甘蔗甜了,他在傣族村寨和傣家人一起慢熬手工红糖;春天,古茶山的新芽冒尖了,布朗山新揉捻压制的茶饼摆进了阳温墩老茶馆;夏天清香的竹编、秋天酿的果酒,还有还有古道那端缅甸底老色高的玉雕、不知哪个旮旯里刨出来尘封百年的陶壶……

在家的清晨,他到小街子上把那些带着露水、泥土的新鲜小菜瓜果、野花一样样带回去给他的客人……

他仿佛要把古道上的最纯粹的色、香、味,一路的物华天宝都吸纳在他那一方天地之中,让每一个到达此处的人都分享到他那份关于家园的感受。

那天和宫浩亮聊完天,我和我的伙伴把我们几年前写的关于“阳温暾小引”的一本书《百年绝唱》送给了他,走出门来回头看看,木门灯下,他正看着儿子在练毛笔字呢,抄的是《阳温暾小引》。

阳温墩老茶馆

我信步走在“阳温墩老茶馆”前的石板路上,宫浩亮曾告诉我,在这里他还找到了洛阳的老乡,蓦地抬起头来,坡头一幢颇有气场的老房子抓住了我的目光,老房子是有着典型的和顺格局,顺街依着地形修了数级弯弯拐拐的石阶,庭院建在坡头。

庭院的圆拱门上赫然写着两字“贾家”,“贾家”门头上有几个大字“洛阳世泽”认真再一看,门楣上还有一段建房纪事:“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侯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从这几个字看得出来,这房显然属于一个自洛阳而来姓贾的人家,他们心中一直感念故籍的祖先世代受着洛阳大地的恩泽,后面这段话直接就是写他自己在此地的经历与心情了:说当年他出门上路,走过看过了世界,带着一路的奔波劳累与一路的快乐欣慰,终于回到亲手建起的家中,眼见家中佣人等候欢迎,小儿期盼地守望在门口,虽几条道路荒芜,但种下的松树和菊花还像原来一样。

再认真看这老宅的每一个细部……虽旧、虽老,感觉它和这儿的那些老宅院一样,都流露着一种“气派”。不是“有钱”的气派,而是一种效仿与折射中国士大夫传统文化的气派!是的,这些走出去回来盖房的人挣下钱了,是富人但不是贵族,但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品位和精神情趣有一种抹不去的向往,把“安居”的梦,从遮风避雨提升到一种崇尚“儒雅”的要求之上,于是就有了这个村庄里那些稳重的厅堂,对着荷塘的书房,精刻着诗画的廊檐、照壁……包括那些顺手把牛拴在田地里,自己去图书馆里读书看报的老农。

在暮色渐合的云头下,我痴痴地把这二三十个字读了又读,这个百年故事说的难道不是眼前的宫浩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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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暾的太阳已沉落,在火山头留下了最后一线橙色,我心中忽而一闪:宫浩亮的故事和这个太像宫浩亮故事的老房子故事,不就是那个关于村庄古老的秘史最好的诠释吗?

它们仿佛诉说着一个百年轮回的秘密:

这个村庄由古道而生,因古道而盛,因家园而名。

“家”是中国人生命的一个原点。

人在家中出生,走出去,是为了家;走回来,也是为了家。

人总是在路上,向光,向暖,载欣载奔……

补记:前两天,看到宫浩亮10月8日的微信朋友圈,说他在和顺贾氏宗祠参加了一个早年从洛阳迁到和顺的贾家人的婚宴。九宫格的图上,宗祠里大锅台上热气腾腾,女人们忙着装盘分菜,大人小人走出窜进,两个老人蹲在门口摆古……

甚温慰。

原文刊载《普洱》杂志

2020年11月刊

作者丨何真

作者:何真,图文来源:普洱杂志,经授权爱普茶网转载,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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