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平《历史光影里的茶马古道》：“茶没盐不如水，人没钱不如鬼”
2020-11-17 20:11:50   作者：李贵平   来源：茶业复兴    浏览：

茶之西行，马之东来，那是一个时代的华章。如今，茶草香气散尽，马帮铃声远去，风马旗飘逝难寻。而茶马古道是一条永远不会消失、永远在天边蜿蜒的古道。

茶马古道从它形成开始，就像一棵常青树，也如一条滔滔江河，任斗转星移，芬芳永在，源远流长。茶马古道是走出来的，这一走就是上千年，在漫长岁月中，它历经风雨，铸就了历史和文明。

作者李贵平，从事媒体工作22年间，长期关注茶马古道方面的研究，用坚实的脚步丈量茶马古道，用睿智的文字记录川西文化。他曾三次随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保亚、孔江平先生考察茶马古道和大巴山祭司文字。在他的文字中，我们能看到和科研文章不一样，更加生动有趣的描述。

2020年8月13日，李贵平老师突发心梗医治无效逝世，享年59岁。斯人已逝，我们仅能通过文字缅怀这位从未谋面的老师。

如茶马古道一样，这些文字也将永存。

对许多人来说，拉萨是神圣之城，那里接近太阳和月亮，因此是神居住的地方。

大概由于这一原因，到了阿旺次仁这一代，他决定用祖传手艺打开生活的大门，选择拉萨这座伟大的圣城，作为自己生命的归宿地和新的家族的生长点。

阿旺次仁是我以前当记者时认识的朋友，他在拉萨八廓街经营一家川茶馆，平时也调配些新式酥油茶。每次进藏，我都要去他家住一两天。八廓街位于拉萨日城区，一直是西藏的贸易中心，茶马古道历史上，从遥远的四川省和云南省运来的茶曾在此销售。如今，这里成了西藏的日用品和观光品市场。店里和露天摊上摆满了工艺品、古董和宗教用品这些物品大部分都来自内地。

阿旺的家，是个200多平方米的藏式小院，外墙红色，藏饰色鲜艳丰富，但没因大红大显得俗气。屋内藏式床榻、墙壁唐卡、尼泊尔灯饰、藏式茶桌、烧牛粪的暖炉应有尽有。藏香氯氯，俘虏了人的嗅觉。

我平时在成都用茶泡着喝不同，阿旺的茶是煮着喝的。他煮茶时先将茶叶放入盛满水的锅中用猛火煮开，接着用文火慢熬。他说，游牧民族喜欢喝浓茶，他们总是在口袋里随身带点儿茶叶，在家时茶叶则保管在茶罐里。“我们煮茶时有一样东西是必不可少的，就是盐，用盐来调和茶的味道。拉萨人常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茶没盐不如水，人没钱不如鬼’，所以我们煮茶时一定会放盐。用这种方法煮成的茶叫‘清茶’，属于煮制方法最简单的一种茶。”阿旺说。

那两天，我俩蜷缩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聊。有时聊高兴了，他会拉上我去拉萨河畔上溜马，看着他快活驰骋的样子，我越发感到他内心的平静。这当中，阿旺依日会摆起他曾祖父“昌义”号藏商的往事。他说，想为自己的老辈子写本书。

昌义号马帮峥嵘往事

西藏和藏族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圣城拉萨，自古也是著名的商贸之域。

公元7世纪，也就是中原王朝的唐代及之后，随着高原上藏族的前身吐蕃和南诏大理国跟中原王朝的频繁接触，尤其是636年文成公主远嫁吐国一代霸主松赞干布后，主要产于四川和云南的茶叶，便开始了向西藏源源不断地销售和传播。

布达拉宫和大昭寺内，一直供奉着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塑像，在藏族人心目中，他俩尊崇如神。松赞干布在位时曾指定专人专事与大唐进行茶叶贸易，由于西藏茶叶需求量大增，西藏每年都以大量优良马匹与内地互换茶叶。

阿旺的曾祖父是拉萨达孜镇人，清朝丰年间开创了“昌义”号藏商，也有了自己的马帮，运行路线是念青唐古拉山南麓的昌都、八宿、波密、工布江达、拉萨这条线路。

昌都，不仅是滇藏道和川道两条道路的必经之地，也是一个重要交会点。昌都以西的古驿道同样十分险阻，赶马人出门往往得选好季节。

康藏地区谚语：“一二三，雪封山；四五六，雨淋头，七八九，正好走；十冬腊，学狗爬。”把一年12个月的气候特点概括得十分准确，也折射出拉萨马帮跋涉中的万般艰辛。

昌都到拉萨有110多公里，大多路段要跨越横断山脉。横断山脉是青藏高原南麓唯一呈南北走向的险峻山系，马帮则需逆着山势向西而行，每隔一两天就要翻越一座高山大岭，当中要经过著名的夏贡拉雪山。

夏贡拉即丹达山，也叫东雪山，最高海拔6300米。

民谚“丹达山，六千三，人在云中行，双肩担青天”是它的真实写照。清乾隆年间驻藏大臣松筠所著《卫藏通志》中，称丹达山“峭壁摩空，凛冽冰城，少有微风，断不可过”。高山苍茫，层峦叠嶂，山顶白雪皑皑，直插蓝天，很多路段非常危险，不留神就有可能坠入悬崖。天长日久，来来往往，练就了昌义号赶马人天不怕地不怕的胆略。

拉萨还不是茶叶交易的尽头，雪光映照着茫茫前方。

到了拉萨，昌义号将同其他藏商进行交易，后者又将携带这些茶叶继续往西往北走，他们将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羌塘盐湖采集食盐，而后到达喜马拉雅山脚下的集市，与尼泊尔商人交换各种农产品，此后尼泊尔人将带着换来的茶和盐，翻越喜马拉雅山脉至印度加尔各答。

阿旺听他父辈说，当年赫赫有名的曾祖父，看上去还不是那种高大威猛的汉子，反倒稍微矮瘦，蓄着长胡须，经常穿一件紫红色短袖束腰上衣，用一根彩带系在腰间，夏天喜欢穿件黄色丝绸衫。他平时很少说话，眼光犀利，不怒自威，处理棘手事儿十分果断。

阿旺告诉我，不只是自己的曾祖父，当年在拉萨的赶马人都是个顶个的牛人，什么都不怕，什么都经历过。他们组织之严密，帮规之严整，自卫力量之强悍，远近有名。而曾祖父的昌义号更是如日中天，他们主要经营川滇两地的茶叶，有着明显的前藏马帮标志：头马戴着面罩，上面用绿宝石、珊瑚、紫水晶石和小镜子作装饰，耳边有红色丝带，头马货架上挂面三角黄色旗，绿色锯齿状边，在风中猎猎飘动。后面的骡马也个个膘肥体壮，走得噚作响，似乎打个喷嚏儿都要在河谷回荡半天。

昌义商队一上路、就是浩浩荡荡六七十匹骡马、货物齐全，物料充足，阵仗拉风。他们拥有全藏最好的自卫装备：人人带着武器，有的扛着毛瑟枪，有的挎着长剑，剑鞘嵌有华丽的银丝装饰，个个强壮剽悍一路威风抖，土匪看到他们大多会远远躲开。黄昏时，他们来到工布江达县的尼洋河畔，在杨树林立的滩涂上搭起帐篷，支起铜锅，熬茶做饭，竖起的风马旗更是成了河畔的风景。风马旗上刻印着一匹矫健的宝马，马背驮着燃着火焰的佛法僧三宝，旗子四角环刻着金翅鸟、龙、老虎、狮子四尊保护神。

袅袅炊烟下，脚夫们有喂牲口的，有去河边取水的，有边放哨边擦枪拭刀的，タ照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河涛里，在微风的吹拂下闪烁而梦幻……

昌义马帮在行走中练就了不少特殊技能，能用口哨、吆喝向马发布命令，行话称“马语”。如口哨就有解闷、喂水、吃草、压惊这四种，如同吹奏无字乐曲，既协调了人畜间的合作，又让骡马得以轻松跟人亲近。吆喝也有腔有词，极富音乐感，如“咦——”示停，“驾——”示走，“嘘呼——”示饮水，这是他们的专用语。昌义马帮每到一地儿，都有自己熟悉的店家，谓之“客主家”，意思是到家了，在那里，可以将货物与马交给主人家，自己踏踏实实睡个好觉。

路上遇到别的马队有骡马病了，昌义马帮会慷慨相助。碰到路断或大雪天，就合力铲雪开路。谁家缺了粮草药物什么的，也会及时出手接济，他们一诺千金、重情重义的秉性为同行称道。

他们不卑不亢地依赖着自然、对抗着自然，在寒风中诵经高歌，余音绕着风马旗直上雪山之巅。

本文节选自《历史光影里的茶马古道》。

作者：李贵平，图文来源：茶业复兴，经授权爱普茶网发布，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