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哲峰:革登山茶农唐旺春的故事 2022-04-11 17:13:28 作者:马哲峰 来源:行知茶文化讲习所 浏览:
“唐旺春可是个传奇人物呀!”曾经跟过唐旺春做事的老进哥感叹道。是夜,位于西双版纳州勐腊县象明乡巍峨高山上的牛滚塘茶叶初制所内,大家围坐在餐桌前,面前的一大盆苦笋是老进哥白天上山挖回来的,就只有在当地人们才爱吃这道菜,口感鲜嫩,清香诱人,却有着如苦茶般直入心底的苦口滋味。数说起大家共同相识的朋友,革登山茶农唐旺春,每个人都感叹不已。
说起来与唐旺春的相识,纯属赴革登山寻茶时的一次邂逅。那还是在八年前的春茶季,历尽坎坷的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新发老寨,寨子入口处竖立着一块似太湖石般玲珑剔透的大石头,上面镌刻着“革登茶山”四个大字,在后来的数年中,这里成了来革登山寻茶时的热门打卡点。只是当时的我们并不曾知晓,这个景观出自于唐旺春的手笔。
乙未年的秋茶时节,参加了益木堂组织的茶山行,堂主王子富身轻如燕,纵身跃上了镌刻有“革登茶山”四字的石头上,垂手坐于石上形若菩提,黄杨林捧着手机上前拍照,恰若童子拜师,随手用相机拍下了这趣味盎然的一幕。过后与众人分享,观者无不莞尔。在新发老寨一家农户的场院中,一个皮肤黝黑的茶农正在晾晒毛茶,满眼专注,动作轻柔,腕上的银手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猜测可能是主人的民族风俗。我们并未上前打招呼,只是用相机拍下了这幅画面。直到过了许久,才知道画面中的人就是茶农唐旺春。
丁酉年之后,因为每年赴革登山寻茶时都会路过,每次都顺便到唐旺春家中小坐,同行的人们来自天南海北,偶尔也会多多少少跟他买点茶。偶然间瞥见他家中靠墙立着一方石碑,碑额上刻着“祭茶祖文”四字,细看其内文,与新酒房孔明植茶遗址处竖立的石碑碑文并不一致,显然是出自不同人之手。询问缘故,唐旺春说:“这块石碑碑文中有的字刻错了。拉回来准备镶嵌到桌面上,改作茶台来用。”这还真是物尽其用的好主意。
革登山连片面积最大的古茶园位于值蚌后山。戊戌年春茶季,央请唐旺春作向导,一路开车到值蚌通往古茶园入口处,为了保护古茶园生态环境,前方铁栏杆拦路作障,不允许车辆驶入。下车一路向前走,带状环绕山间的道路,道路两侧坡上坡下尽是连绵不绝的古茶园。一眼望去,一个年轻姑娘站在十多米高的树杈上正自采茶,几番调整角度,还是没有办法拍到理想的照片,唐旺春大声召唤:“美女,转过来拍个照嘛!”不喊还好,喊了以后,姑娘转过身去,只留给我们一个背影。
继续往前走,唐旺春特意带领我们爬上坡去看一株特殊的古茶树,来的时机刚刚好,正值茶树萌发正旺之际,新梢呈现出典型的玉白色,在阳光的照射下璀璨如玉,煞是好看。据唐旺春说:“这个茶树每年发出来都是这个样子!”白化的灌木型茶树见过不少,类似的古茶树还是第一次见。交代他叫人好好照看好这株茶树,或许是一种宝贵的种质资源。
边走边聊,不知不觉间,一路走进去数公里之遥。总算是在一个陡坡上见到了革登最大的古茶树,交待大家小心脚下注意安全,慢慢靠近古茶树,每个脸上都流露出幸福的笑容,相机将这一刻的画面定格下来。
回转新发老寨,午饭过后,唐旺春开始准备炒茶。近年来革登山新栽小树茶园渐次开始采收,鲜叶洪峰时期数量极多,普遍已经改用滚筒杀青机炒制,揉捻机揉捻,实现了家庭作坊式的机械加工。而价值高的古树茶鲜叶,则备受珍视,客户肯出高价收购,茶农也不吝体力,锅炒手工杀青,手工揉捻。除了炒制技术,毛茶对于天气极为依赖。只有遇到连续晴好的天气,放在阳光下竹匾中一天晒干的毛茶,才有着最为曼妙的香气与滋味。
庚子年冬月时节,茶山上的人们静享着一年当中最安闲的时光。相约邹东春先生赴革登山寻茶,对接的人仍然是唐旺春,兜兜转转又碰到了一起,到他在大路边新建的初制所喝茶。临路而建的茶亭,竹木结构,茅草覆顶,十分别致。恰如唐旺春所说:“城里人什么没见过?就属这茅草房最吸引人。”闲坐在茅草茶亭里喝茶,一眼瞥见刻有“革登茶山”字样的大石头就矗立在路对面,问及他将其从新发老寨入口处移过来的缘故,他满脸真诚的说:“这石头有灵气,是它要跟过来的。”说完后自己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次终于知道了这块革登山打卡石的来历。早年修路时,唐旺春一眼看中了挖掘机从泥土中推出来的这块石头,据他说是花了几千元钱买了下来,找人刻了字,竖在新发老寨入口处。“这样的话,革登茶山就有了标志嘛!”唐旺春笑嘻嘻地说,眼中闪现出一丝狡黠,脸上却带着顽皮的笑容。经过几年的艰苦创业,用苦来的钱买下一块地皮,建了一个初制所。革登山打卡石后来在雨季时遭遇塌方滚落到坡下,于是他在初制所乔迁新址时一并移了过来,竖立在新发公路与值蚌的岔路口,与他新建的初制所隔路相对。
环顾整个初制所,不但地段好,而且场地开阔。邹东春先生问:“建这个初制所花了不少钱吧!”唐旺春回答说:“大概三四十万吧!”这让邹东春先生非常诧异:“这怎么可能?”唐旺春笑笑说:“这里的房屋都是我买材料自己建盖的!”他还真是个能工巧匠,不但是炒茶的好手,大到盖房,小到手工编造各种竹制品物件,样样拿无不得出手。眼前茶台上竹编的茶垫都是他自己动手做的,看上去颇富稚拙的野趣,见我喜欢,随手就送给了我一个。沉吟半响,邹东春先生幽幽地说:“建这么大个初制所,难怪花了这么少的钱,都是自己苦出来的呀!”
难得在茶山上碰到热爱文化的茶农,于是一起开车去革登老寨探访三省大庙遗址。距离新酒房不远处的密林里,三省大庙遗址上留存有一块石碑,碑额题刻“万善同缘”四字。碑刻本身的石材质地一般,加之经年累月遭受风雨侵蚀,只能勉强辨认出“江省、湖省、云南省”的字样,其余字迹已经难以辨识,也无从知晓立碑的年代,一段历史就此涅没于岁月深处。
回转到新酒房附近武侯植茶遗址处,再次仰望着茶王树坑里长出的一棵王子树,当地的茶农笃信王子树是武侯遗种的后裔。就在我出神的当口,唐旺春突然跳起来拉下王子树的侧枝,然后用力将两枝半米长的寄生植物硬生生扯了下来。然后展示给我们说:“要是不及时清除寄生枝,茶树早晚会被祸害死。”
辛丑年春茶季,象仑公路遭遇山体滑坡交通中断,我们从象明乡驱车绕行倚邦至安乐村的新发公路赶到牛滚塘,去到秧林寨山后的森林中,参加勐海福元昌举办的莽枝茶树王开采仪式。开采之前,来自革登山的茶农唐旺春,因其熟稔传统的开采仪式前的祭祀方式,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这项重任。但见他点燃三柱香,满脸虔诚与恭敬的趋步上前,躬身祭拜之后,一旁等待的采茶人方才动手采茶。
开采仪式结束后,驱使越野车往回走。租来的越野车再次显现出动力不足的情况,头天晚上下过雨后茂林下的路面依旧湿滑,爬坡的时候几次三番车轮打滑。关键时刻,唐旺春毫不迟疑地接替了驾驶员的位置,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开着车左扭右扭就顺利爬上长长的土坡,这个是他常年累月在山里开车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被解救脱离困境的人们,总算是将提着的心都放下了。
辛丑年春季赴革登山寻茶,唐旺春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向导的职责。庚子年冬季临别之前,听唐旺春说在附近有一个孔明庙遗址,于是催促他带着大家一道去看。穿越这片一人多高的茶树林,果然不远的地方遗留有一方无字碑,以及其他的石构件。唐旺春言辞恳切地说:“过去人们为了纪念一个人,会埋件衣服,茶祖孔明的马镫应当就是埋在这个地方。”他的态度恭敬,一脸笃信无疑的表情。或许是缘自于内心对茶祖孔明的深深感念之故。
回转唐旺春的初制所,安闲地坐在茅草屋顶的茶室中,倚窗远眺,牛滚塘大街隐约可见。清风徐来,顿感浑身凉爽舒适。临近正午,烈日炎炎,正是品茶的好光景。唐旺春拿出了自家位于热带雨林深处的一片古茶园采制的晒青毛茶,干茶条索较往年相比更加细瘦,唐旺春解释说:“这个是因为揉的比较紧。”轻手冲泡后的茶汤,在阳光照耀下闪现出动人的光泽;热闻其香,恰似花果般的曼妙;茶汤入口即化,唇止生津回甘;叶底嫩绿,略微有点红梗;有着让人着迷的山野气韵。”眼见大家如此喜爱这款茶,唐旺春颇为得意地说:“2017年拿去易武参加斗茶大赛,获得金奖的茶样,就是出自这块茶地。”这引发了大家极大的兴趣,约好下午一起实地考察。
午睡过后,顿觉元气满满,驱车到了新发公路与值蚌的交岔口,唐旺春骑着摩托车头前带路,我们的两辆越野车紧随其后。才只一年时间,继往连通值蚌的弹石路面已经改换成了水泥路面,只是路两旁的配套工程还在建设,水泥路面与软路基的落差足有30公分以上高,路面狭窄逼仄,万一不小心车轮滑下去,两驱越野车绝难脱身,于是小心翼翼的稳速前进。行至水泥路的尽头,转上一段土路,驶出没多远,就到了值蚌古茶园的入口处。将车辆停放在路边,一行人安步前进,直奔茶园的深处。问起步行距离,唐旺春头也不回地说:“1.5公里!”闻听这句话,同行的姑娘们脸上流露出轻松的神情。
一路沿着茂林修竹间的道路前行,右手边坡上的茶林中,左手边坡下的茶林里,星散着众多的采茶人。伴随古树茶的价值飙升,但凡较大棵的古茶树,四周都搭建起了不锈钢的脚手架,单株采摘,能够满足对口味有着更高品质需求的人们。脚下的土路,宽可勉强容纳一辆车通行,所以村规民约要求不准开车进入。唐旺春介绍说:“本来村里人商量着想要把道路拓宽,后来想想为了保护好环境,就没有修。”不觉间已经走出了2公里有余,脚下的车道消失了,眼前就只有仅可容纳人们步行的林间小径。继续在密林中前行,直到眼前出了陡峭的山坡,唐旺春停下脚步,抽出随身携带的砍刀,寻找粗细合适的树枝,为每个人都削出一支拐杖。
行至此处,已经没有回头路,只好鼓起勇气,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借力路旁的灌木枝条,沿着陡峭的山坡上若隐若现的小路,亦步亦趋的往深深的峡谷深处走。带路的唐旺春,脚穿人字拖,身背竹篓,浑似闲庭漫步,气定神闲。反观我们一行人,气喘吁吁,胆战心惊,却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奋力前行。就只有春歌姑娘像只欢快的百灵鸟,紧跟在唐旺春左右,时时回头召唤大家:“就快到了!”于是忍不住感叹:“这姑娘还真是人如其名啊!感觉就像鸟儿回到了森林里!”大家听了笑作一团。手脚并用的众人,有惊无险地下到了谷底,映入眼帘的就是唐旺春所说的革登山茶王地。虽然这里只是集体林,却有着不输国有林的优异生态。“我的茶地有林权证的。”唐旺春开心无比的宣称自己的合法权益。
整片茶树王地块,目测面积并不大。却有多棵高杆古茶树,抬头仰望,正对面的一棵高杆茶树上,两个年青的茶农小伙子正在忙着釆摘鲜叶。逆光拍摄下来的照片,像极了剪影。穿过茶园,边上有两棵高杆古茶树,其中一棵躯干半边都已枯死,长势也不如往年。另一棵高杆古茶树,树干笔直地直插云天,有趣的是主干上一人高的位置长了一个树瘤,其形极似狮面,于是打趣说:“你这是狮面茶树王呀!天生自带王者气韵!”唐旺春听了哈哈大笑。集体在狮面茶树王前留下合影之后,眼见天色渐晚,于是催促大家返回。恋恋不舍的告别茶树王地块,一步一回头的往山坡上爬。唐旺春来时背的竹篓里装满了当天釆下的鲜叶,尾随众人的脚步主动殿后。
下山时已经觉得不易,上山时尤其觉得艰难。难怪唐旺春开玩笑说:“来茶山三天觉得是天堂,往后的每一天都是地狱!”确实有几分道理。到了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形象了,大家手脚并用,努力向上攀爬。边走边相互携手,连拖带拽的爬上山顶。短短的一段距离,却让人觉得无比漫长。
历尽艰难,一行人终于从深深的峡谷中再次爬上山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天色已经渐晚,不允许做过多的耽搁,催促大家赶紧往回走。再次走回到大路上,脚步突然变得轻盈了许多。同行的张梦姑娘脸庞红扑扑的,自嘲说:“这要是有个猴子窜出来,一准儿会把我当成同类背走!”一行人听了,几乎要笑倒,脚都是软的。紧赶慢赶回到了古茶园入口处,一行人几乎都要瘫倒在地上了,于是告别唐旺春,驱车返回牛滚塘大街住宿的宾馆休息。
回想起庚子年冬月,离开牛滚塘回到景洪市,晚上相约丁俊先生茶叙,在告庄的茶店中与唐旺春不期而遇。相较于茶山上浑身上下都是基诺族装扮,眼前的他身着中式服装,脚穿圆口布鞋,差点都没认出来。众人闲话茶山的历史,茶兴正浓之际,唐旺春拍着胸脯无比自豪的宣称:“我是纯正的大汉民族。”这还真是让人有些惊讶,于是打趣他道:“在山上你不说自己是基诺族吗?”他嘿嘿一笑,放低声音说:“那也是汉族人的种。”众人听罢,哈哈一笑了之。
似唐旺春般热爱普洱茶文化的人,在茶山上极为稀见,而且他还有收藏老物件的嗜好。茶叙之际,他讲了个故事。有一次,他在一个傣族人家中看到一个老木头材质的马槽,他出一百元钱想跟主人买下来,奈何人家不愿意卖。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儿,“我想啊想啊,想了好久。找了一个跟他家关系好的人,让那人问他家白要了个东西,然后顺带花了五十元钱买下马槽。”唐旺春说完这个故事,自己“嘿嘿”笑了几声,颇有几分得意。
壬寅年春季,再赴革登山寻茶,唐旺春建盖的初制所,连同后面山坡上的百余亩茶园已经转手他人。带路的老进哥边走边说:“早年唐旺春参加工作,在供销社作经理。后来又回到山上,买地、种茶、炒茶。生意好的时候,就是2014年到2017年,这几年生意下降,不如以前。”在唐旺春早年栽植的这片茶园中,有一个小小的山神碑,佑护着这片土地。70后的茶农唐旺春,在他将要迎来知天命之年的时候,生命戛然而止,匆匆走过了他的一生。葱郁的茶树见证了这片土地与它曾经的主人唐旺春挥洒汗水写就的一段故事。这是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背景下,一个平平凡凡小人物,一个普普通通的茶农,用自己的生命书写出的动人篇章。
作者:马哲峰,图文来源:行知茶文化讲习所,经授权爱普茶网转载,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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